金陵慕家, 也曾是一方大户，虽然近些年渐渐衰败下来，但是祖上积产颇丰, 若安安实实地守着祖产, 倒也可以做个普通的富户。但是这世上，永远缺的就是如果二字。
慕家现今的当家人，年轻时也曾有雄心壮志，想要将已呈颓势的慕家挽救起来，只是他欠缺了一段运气。当家人同人做生意时，被骗走了一大笔钱, 连家底都掏空了大半。
当家人自负聪慧，从未栽过如此大的跟头，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将这当家人打击得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日日在酒液里浸泡, 曾经的雄心壮志也化为酒水, 付诸东流了。
慕卿眼里的父亲, 也逐渐转变成只二两黄汤的酒徒。
金陵是天子脚下, 繁华富贵迷人眼, 这里的繁盛，即便日后大宣皇室将都城迁往上京，也依旧无损。繁华之地, 自然少不了酒肆赌坊, 当家人往酒肆去得多了，赌坊也开始踏足。
一来二去，长此以往，慕家原就不丰的家底被彻底败完。
自父亲染上酒瘾赌瘾开始, 慕家就不再为慕卿请先生了。家徒四壁，原只在书上读过的词，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母亲懦弱，只知以泪洗面，她身子算不得好，饥寒交迫下，很快便病了。但是家中连为她延医问药的钱也没有，她很快就去了。
母亲病死那日，父亲也没有来。
慕卿看着她渐渐咽了气，他应该要悲伤的，慕卿想。他看着破败席上的女人，面色灰败，她到临死也没有看他，而是在想着他的父亲。
所以他没有悲伤，那个女人不爱他。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书上说的这些教条，仁义礼智，要求人面面俱有。慕卿能将这些熟读于心，却做不到。世上许多人也做不到。
父亲是在三日后回来的，意外的是，父亲不是往日那种醉醺醺的模样，他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倒是能看出往日一点俊逸的影子。他将慕卿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慕卿好一会儿，混浊的眼里现出一点笑意。
他将慕卿拉过来，没有打骂，反而用许久未见的温和语气，对他道：“卿卿，你想不想成为人上人？”
卿卿是慕卿的小字，父亲已许久未这样叫他。
他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有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传自他的母亲，被那双漆黑的眼看着，父亲心里无端地冒出一点冷意。可是仔细看看，那孩子只是瞧着自己而已。
大约是多想了。
他将手放在慕卿头上，生疏地摸了摸，似乎是要表达慈爱，但这动作许久未做，现在做来只是无比生硬。
“我儿自幼聪颖，夫子都夸赞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皆过目不忘。你不似我——”父亲垂下眼，仿佛回忆起了很痛苦的事，连放在慕卿头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不似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一生已经看到头了，只能这么浑浑噩噩走下去。”
慕卿微微阖了下眼，依旧不言不语，他的眼眸很黑，黑得能映出眼前人的模样，分毫毕现。
父亲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铺垫了许久，他垂下眼，将剩下的话并他的目的一并说出来。
“卿卿，你想去宫里吗？”
父亲对他说，皇宫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所在的地方，你去到那里，便是去看许多人一辈子也看不到的风景，金银珠宝，器玉首饰，帝王公主，都会与你日日相伴。
慕卿此时年岁尚小，但也知道正常男子入宫，不是做皇子伴读或侍卫，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而慕家此时的现状，连买药钱都匀不出来。
他的父亲，要将他送进宫当太监呢。
慕卿这样想着，竟然有些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仰着脸，眉眼弯了起来。
他问父亲：“我去宫里，爹会开心吗？”
面前的男人却是不敢看他，男人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发顶，希望想要通过这生疏的举动来表达他暌违已久的疼爱。
“爹当然会开心。”男人顿了顿，声音此刻变得干涩了点，“卿卿如此懂事，定会让爹开心的，对吗？”
慕卿点点头：“慕卿想要让爹开心，但是爹也要应允慕卿。”
男人的双眼猝不及防地与慕卿对上，明明是个孩子，一双眼却黑得渗人。
“爹要应允慕卿，不能再忽视慕卿了，要一直一直喜爱慕卿。”
他说着，唇畔天真地弯起：“爹应允吗？”
男人慌张地别过脸，后又想起什么，又转过脸，僵硬地与慕卿对上：“胡说什么，你是爹的孩子，爹自然一直喜爱你。”
男人敷衍地说着这些话，只想将慕卿敷衍过去。
他未想到往后，当他洗心革面，有了新的生活几乎要将这个孩子忘在脑后时，已成权宦的慕卿会真的再找到他，一笔一笔向他讨还食言而肥的代价。
可此时他只想到，他对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孩子，是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恐惧情绪在里面。
慕卿自小聪颖是不假，但这孩子，聪颖得过了头，不像个真正的孩子，况且他，有些古怪。自小开始，这孩子就想要父母将他们的注意力全贯注在他身上。当时家中养了一只从西域过来的猫，那只猫毛色雪白，有一双鸳鸯眼，甚是喜人的模样。
妻子很喜欢这只猫，但有一日，这只猫从家中跑了，妻子很是伤心了几日。
可男人知道，那只猫不是自己跑走的，在慕卿的房间里，男人看到了猫身上的毛发，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一样。
他问慕卿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就用他那双眼看着男人，说他去捉猫时，不小心从猫身上扯下来的。
男人当时虽觉得古怪，但没有多想。只是后来，他想再买只同样的西域猫来，却被妻子拒绝了。
妻子当时含笑道：“卿卿不喜欢，他总说我陪他的时间不够长，当时云云在时，他总是这样说。”
云云，就是那只跑走的西域猫。
男人当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但他却让自己不要深想。
毕竟那是自己的长子。
后来，就到了现今。
未免夜长梦多，第二日他就将慕卿送往收人的老太监手中。老太监瞧着慕卿的模样，似乎是很满意。
“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娃娃。”老太监略有些干枯的手在慕卿脸上摸了几下，笑了。他不痛不痒地问过几个问题后，就将一个小袋子给了男人。
慕卿看到这个小袋子，不大，最多最多也只装了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就将他卖到了宫里去。
同他一般大的孩子还有许多，听闻是为了充实内廷十二监的。慕卿因念过书，被分到了印绶监做小黄门。印绶监，是掌古今通集库及印信、铁劵等。这是十二监中算得上清贵的衙门，但是，管理他们这些新进小黄门的大太监却是不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这个词还是轻了些，应该说是，为人性格扭曲。
约莫断了根的人性情都会和正常人不一样，而这印绶监的大太监可能是其中的佼佼者。对于其他有权有势的权贵，他恨不得这把腰天生都是弯的，可对于他手下的这群小黄门，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
他喜爱看这些小黄门像狗一样，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初入宫未□□过的小黄门易犯错。他就将那些犯错的小黄门一一拎出来罚站，不许他们吃饭。待这些小黄门饿到饥肠辘辘之时，再将饭菜均洒到他脚下，令这些小黄门伏地如狗般吃这些饭菜。
他言之凿凿，此番惩戒能令有错之人深刻记得所犯错误，来日定不会再犯。
新来的小黄门没有一个能逃得了这样的惩罚。
慕卿不喜欢他，这样的人，合该死了才好。
他曾送印信过御药房，偷偷有藏下过红矾。太监的吃食起居不像宫中主子贵人那般精细严密，慕卿只消稍微小心一些，就能让这要命的红矾，轻易地要了那大太监的命。
可他终究还是太稚嫩了点，宫人的死去无足轻重，但一个大太监的死亡还是有些分量。他所受的鹤顶红之毒也被查了出来，但是害人者是谁，却一直悬而未决。
与大太监熟识的都知道他在磋磨底下的小黄门，可那么多的小黄门，都与他接触过，要在其中找出害人者，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主理此案的宫正司原不想费那许多功夫，将这些无根基的小黄门都逐出宫去，也就一了百了了。
太监被逐出宫，尤其是身上带有罪名的，自然要磋磨一番，但也是因缘际会，宫中徐贵妃的千秋要到来，阖宫上下，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贵妃的霉头，闹出些不体面的事来。
一个太监比之贵妃自然是不能够的，最终宫正司处理这事也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将那些小黄门罚了一般，四散打去了。
慕卿被打发到了御膳房。
这是个不容易出头的衙门，面见贵人主子的机会少，在这里，一生几乎都可以看到头了。
可是他不会就此沉寂下去，这一回，他要更耐心，更周全。
后来长公主的生辰宴，他终于寻到了机会。太监要想做到人上人的位置，那便只有在皇帝身边，才能让众人匍匐，就如同那司礼监掌印一般，
若是寻不到帝王身边的位置，下一任帝王，也未为不可。
慕卿端着膳盘时，这样想着。
只是他没想到，在长公主生辰宴上，也会有人冒着甘将自身拉下水的念头，在地砖上洒了油。
他手中的玉酿圆子摔了出去，沾染上长公主的裙摆。
也是这一日，他第一次见到了扶欢。
自此一眼坠入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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