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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斋 > 白船长鬼夫人白文丁吴央吉 > 第20章 旧识
 
春花娇艳,开了又谢。转眼已经蝉声渐起了。

鬼夫人坐在凉亭里,看着白船长急匆匆的走进来。他走路还一跛一跛的,许是太着急,连带着木拐都虎虎生风。之前白船长伤的太重,留下了后遗症,虽然他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鬼夫人心里却总有许多歉疚。

“这么急着干甚么去?”鬼夫人没起身,探出脑袋招呼他。

白船长挑眉,“你这些日子倒是愈发疲懒了。”

他走进凉亭坐下,摘下帽子拿在手上转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吴将军有动作了?”鬼夫人冲白船长吐吐舌头,走到他身后,轻轻揉着他的肩膀。

白船长点点头。“最迟下周动身。这场劫是躲不过去了。”

鬼夫人心里一沉。

自打一个半月前战场失利,直军内部一直有草木皆惊之势。吴将军更是处在焦虑之中无法自拔。鬼夫人明白,现在局势已经变了天,原本争锋势力大举受挫,过不了太久,掌权人就会易主张大帅。

听白船长说,北平那边情况很遭,曹统领在北边战场失利后变得更加谨慎怯懦,想方设法向张大帅示好,以求自保。吴将军同他的隔阂越来越大,野心也越发膨胀起来。

鬼夫人知道,吴将军要北上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段日子在白船长别苑住着,鬼夫人竟是难得的安心。这里很安静,毕竟在军营旁边,平时不会有人打扰。鬼夫人此前已经有许多年无法安稳入眠了,她总是抗着间谍的担子,时常夜不能寐。说来也奇怪,明明现下身处敌营,形势纷乱,鬼夫人的心却像是突然有了着落。

她几乎日日呆在宅子里,生平第一次像个真正清闲的富家太太,无事便弹弹琴,赏赏花。

实在闲的慌了,鬼夫人就变着法的琢磨菜谱。她先前的手艺还在,拾起来快得很。白船长对鬼夫人做的菜赞不绝口,每天不管多晚都定会回来吃饭。

鬼夫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里冒出些小小的嫩芽,一朵两朵,开成了花。

鬼夫人知道,自己是刻意同外面的生活隔离开,生生偷来几日浮生闲。

这只是个假象,好用来存放自己记忆的空箱子里。

鬼夫人摩挲着白船长的肩章,有些出神。

可纵是知道仲夏烟火,燃尽成灰,自己却不想留遗憾。

鬼夫人隐隐觉得,白船长其实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一直都是最玲珑的那个,看得清明,却同自己一样割舍不下。

眼下吴将军的行军令似是打破这幅静好假象的号角,两个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篝火将尽,凑在一起取暖的人终将陌路。

白船长垂着肩,透出些疲惫来。

鬼夫人俯下身,轻轻搂住他。“别怕。”

白船长闷笑了一声,突然转身一个发力,拉着鬼夫人坐在自己膝上,伸手环住她。

他的动作迅速,鬼夫人来不及反应被他抱住,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这人怎么不分时候场合,总是这么鲁莽。”

白船长嘿嘿一笑,凑上去亲了亲鬼夫人的脸颊。

“我的宅邸,我的夫人,怎么楼不得?”

鬼夫人脸红的发烫,瞪大眼睛嗔道,“又瞎说,谁是你夫人。”

白船长眨眨眼,好脾气的哄到,“好好好,不是夫人,是我的宝贝儿。”

鬼夫人打了个哆嗦,推开白船长站起来,叉着腰看着他。“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肉麻的话,叫人臊得慌。”

白船长挠挠头,“报上说现在的小姐太太们都爱听这个。对你却不管用。”

“不正经。”鬼夫人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不去看他。“你先去更衣,马上开饭了。”

第二日鬼夫人醒来的时候,白船长已经去军营了。鬼夫人更衣起床,从窗口看见一个亲兵站在院里,一副不安的样子。白船长知道鬼夫人喜好清静,便安排她住在内院的屋子里,平时没有吩咐很少有亲兵过来。鬼夫人不由得有些好奇,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亲兵有点慌张地递给她一封信,说是南京那边的军官太太送来的问候信,已经同船长禀报过了。

鬼夫人接过来,那信还是密封好的,落款是南京一位一起打过几次牌的太太。

鬼夫人心里生出些违和感,不动声色的谢过亲兵,将信收好。她回了屋,确认亲兵已经离开了,才急匆匆打开信。

信是以军官太太梁夫人的口吻写的,说最近南京城不好呆,她家老爷拿了主意,送她和孩子来洛阳老家待一阵子。她从老爷那里多少听到了些关于鬼夫人的事,想着约鬼夫人在城里茶馆小聚一下。

鬼夫人看完信,整整齐齐的折好,唤来亲兵,说自己要出门。亲兵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鬼夫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温和的笑笑,“你先拿着这封信,去同你们船长汇报一声,就说桂夫人有朋友来,想进城一聚。”

亲兵冲她感激的笑笑,忙不迭的跑开了,鬼夫人慢条斯理的倒了杯茶,还没等她喝完,亲兵就急匆匆的回来了。“太太,车备好了。船长走不开,说您如果需要人照应,可以带上我。”

鬼夫人冲他点头一笑,“那便有劳了。”

来洛阳已经有些时日了,鬼夫人却还未曾来过城里。安静久了,看着城中人来人往生气勃勃的样子,反倒有些生疏。

梁太太把地方约在一个朴素却典雅的茶馆里,看装饰就知道老板是花了心思的。

店里很热闹,坐满了人。鬼夫人到的早了些,对方还没来。她叫亲兵在楼下歇着,自己跟店家去了二楼隔间。鬼夫人坐在窗边抿着茶,望着楼下过往的行人,突然眼睛一亮。

“我就知道。”鬼夫人看着眼前的人,嘴角勾起来。“梁夫人根本没有子嗣,你这出演得好。”

“机灵鬼。”面前的人嗔了一句,摘下帽子扇风。“这天儿真是,说热就热了。”

鬼夫人给她斟上茶水,朝楼下撇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魏长旬的消息。”对方喝了口茶水,“倒是你,真的过起了军官太太的生活?”

鬼夫人沉默了一下,脸色暗淡下去。“宝荣,你知道我没有。”

王宝荣摆摆手,“逗你的。”她从口袋里摸索着,找出了一封信。“何先生给你的。”

鬼夫人拆开信,手有点颤抖。王宝荣见她这样,叹了口气道,“前线那件事,谁都没有料到。我们两方都损失惨重,何田玉虽然担心你,却是在分身乏术。后来从魏长旬那里知道你安全,暂退洛阳,这才由我来寻你。”

鬼夫人看了她一眼,咬着唇没接话,低头去读信。

王宝荣知道她心里思绪万千,体量的不去打扰她,转头看向窗外。

信不长,却看出是在忙乱中写成的。何先生的字迹向来稳健大方,这信上的却难得有几分凌乱。

何先生在信里说,先前一战,皖军元气大伤。他识人不明,不便敌友,致使皖军和革命党双双落到这步田地。虽然不曾与诸皖军将士明言,可他心里明白,大势已去,皖军已然无回天之力。

可自己终究不是皖军统领,虽然领兵作战,可真正的话务人依旧是段先生。何先生同他商议过,段统领决意抗争到底。何先生明白,自己身居高位,早无退路。可是他不想让孩子们陷在里面。海鸥已经听从自己,选择跟了革命党,现在他希望鬼夫人也能另寻出路。

何先生说,乱世中,人们总会执拗于付出和失去的,把桎梏自己的忠义作为终结一切的筹码。可形势瞬息万变,智者必须不断汲取,不断放下,然后不断向前。

他知道鬼夫人是个聪明的孩子,也知道她定不会就此姓埋名去过安生日子。如果鬼夫人想要向前,不妨去联络潘掌柜。他其实从一年前就加入了一个叫公产军的组织,这一年来同何先生谈了许多。

何先生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但他有种感觉,这群人也许能给鬼夫人提供那个一展宏图的机会。

“小鬼,你已经帮我做了太多,从现在开始,去建立自己的信仰吧。”

鬼夫人看完信,平静的将它折起来放进香炉里烧了,脸颊却滑下两行清泪。

“何先生说什么?”王宝荣盯着鬼夫人道。

“家徒四壁,父不慈子孝,另寻出路好。”

王宝荣叹了口气,“你知道这是最理智的做法。”

鬼夫人擦掉脸上的泪痕,“我知道。所以才不甘心。”

王宝荣探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革命才刚开始,路还长着,做你能做的。”

鬼夫人点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王宝荣站起身向外走,“你想好了,如果要走,明日卯时会有车在东门外树林等你,带你回上海。这是何先生的嘱托。那之后你要走哪条路,全凭自己主意。”

“若是我想多带一个人走呢?”鬼夫人突然道。

王宝荣转过身,看着鬼夫人愣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好像鬼夫人说了些荒诞的傻话。“姑奶奶,您想的这位可是他们的将领。”

鬼夫人没有笑,眼睛里透出几分倔强。

王宝荣这才意识到她认真的,脸上笑容慢慢褪去。“若是你当真能说动他,这车上还是能挤出个富裕位子的。”

鬼夫人回府的时候日头已经消下去了。还没进门,远远就闻到院子里传来糊味。她心中一动,一路小跑进了厨房,却被那烟气呛得睁不开眼。鬼夫人咳了好几下,才看到烟雾里钻出两个人,灰头土脸的,居然是白船长和王副官!

鬼夫人瞪大了眼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白船长好容易止了咳嗽,心虚的摸了摸脑袋,“想下厨来着,谁想手艺太差……”

王副官看了一眼白船长,赶忙道,“嫂子,哥这是见你总是辛苦,有心回报,却不巧成了这样……”

鬼夫人瞧着白船长狼狈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笑出来,靠过去戳了戳他的脸颊。“心意我领了,”她说着,挽起袖子。“你们呀,还是离厨房远点吧!”

白船长讪讪一笑,还想跟去厨房帮忙,被鬼夫人连哄带骗遣去客堂休息了。

鬼夫人进了厨房,透过窗子看着两个人慢慢走开。白船长的手杖许是落在了别处,王副官见他不便,想要去搀他,却被白船长挡开,倔强的自己一拐一拐向前挪。

鬼夫人叹了口气,心里蓦地空落落的。

方才王宝荣的话还在耳边转着。明日卯时,东门外树林。

鬼夫人拿起锅铲,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是时候了。

偷来的闲适,总是要还回去的。

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吴石溢着血色的眸光映在她眼底,挥散不去。那些血债在她掌心里流淌着,她必须偿。

鬼夫人想,若是这条路上有白文丁为伴,或许自己会更有勇气走下去。

可是他会来么?

那个骄傲的人,念着私情却难舍大义,死守着防线不肯变通的人,会因为自己一言就放下一切么?

火烧的很旺,火舌亲吻着锅沿,零星的嘣出些火点。

鬼夫人猛地回过神来,突然吃吃笑起来,摇了摇头,开始做饭。

不会的。白船长不会跟自己走。不管不顾,反倒不像他。

可是,哪怕只是埋下一颗种子,让他产生一个微小的念头,或许有天,也会结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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