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米眯了眯眼，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已经瞒不住，索性也懒得再继续硬扛下去，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我也没有想到，一贯以来在外界传言中静守在家中好好养病的历家大少爷，竟然也这样关心我的行踪”
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没有理会她话语间含着的冷嘲热讽，将放在膝盖上的小提琴小心安置到了一边的天鹅绒琴盒里头去，这才操纵着身下的轮椅逐渐接近了她所在的位置。
江小米始终端坐在那张钢琴椅之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逆着自窗外玻璃透进来的光缓缓向自己移来。
那因病弱而更加突出的面部轮廓沉在一片阴影里，分明不带任何咄咄的攻击性，却始终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一直到停稳到江小米的面前，他才复开口，“这次把江小姐请来，只是想要听江小姐亲口确认您的真实身份。”
顿了顿，历璟钰望向她那双疑惑而懵懂的眸子，“江小姐那么年轻，便已经从江道子门下出师，实在是很厉害。此前跟江小姐交流时，便觉得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子，小承会喜欢上你，并不奇怪。”
“过奖。”江小米拧眉，心中隐隐觉得眼前的发展状况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偏偏从眼前人轻缓柔和的语调中丝毫探查不出来什么，只能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有马上接话，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果不其然，历璟钰只是停顿了几秒钟以后，便继续开了口，目光宽和而平定，即使是在兴师问罪，也丝毫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居高临下的倨傲，“只是下个月初，我们家老爷子八十大寿，这些日子里头肯定是要回历宅来的。届时……我不希望江小姐在老爷子面前受到委屈。”
老爷子？江小米的眼皮跳了跳，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特殊的词汇，很快便反应过来，正是历璟承的爷爷。
这位历老爷子的名声她从前也听说过一二，当年也是战功赫赫的军区名将，建国以后便担任军区政委等等机关要职数年，也算是威震一方的人物。然而他的独子，也就是历璟承的父亲却没有子从父业，在军校毕业以后反而出来经商，最终创造了历氏集团。
听闻历老爷子当初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与历璟承的父亲决裂，闹了一阵不愉快，后来在历璟承的父亲病逝以后，更是受到了巨大打击，故也不再反对历璟承接任历氏集团，反而倾力帮助，最终让原本只能算是在商场上有些名声的集团一跃成为了商界帝王。
只是，因为历璟承自身的光芒已然过甚，才多多少少掩盖了那“红三代”的名头，不再成为历氏祖辈的附庸，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要想摆脱这个名头，其中需要经历过多少困难，即使他从来都未曾提起过，她也能多多少少的感觉到一些。
不过即使是这样，历璟承定然对这位老爷子还是有崇敬和感谢之情的，如若老爷子不满自己的特殊身份，出手干扰的话，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历璟承是否还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低垂着眼睫长时间思量着，而后才抬起眼来，望向静静注视自己的历璟钰，“我应该怎么做？……或者说，您希望我怎么做？”
历璟钰看着她，轻不可闻地摇了摇头，语气中掺杂着几许叹息，“凭我对爷爷的了解，他是不会允许像江小姐这样特殊身份的人出现在小承身边的。”
“既然如此，接下来会是什么情节发展呢？”江小米自顾自的问了一句，还未等他回答，便已经歪了歪脑袋，在脑内不断搜索着狗血电视剧以及小说的情节，突然间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您给我开一张五百万的支票然后要求我离开您弟弟？”
她从前就恨不得有人用钱来这般侮辱她，如今活生生地碰到了一个这样的案例，自然能敲诈多些就敲诈多些。
历璟钰看着她那因为情绪激动而高高扬起的明艳眼眉，忽然间弯了弯唇，语气相对于她而言反而平静得多，“江小姐，你不要激动，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有趣和值得被疼爱的女孩子。”
或许是因为长病的缘故，他说话吐字总是轻柔而缓慢的，吐气时可以感觉到体内气息有些紊乱，好在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即使只是安然地坐在轮椅之上，身上流转的气场也难以让人以残疾的眼光看他。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江小米反倒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只收敛了身上那太过锋芒毕现的声势，转而端坐在原位，等着他开口。
“虽然我知道这样讲对江小姐来说并不能称之为公平，但我作为子孙，也无能改变爷爷的想法，希望江小姐能够谅解。”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以江小姐您这样的身份甘心到历氏集团当一位特助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如果您并非别有目的，而是真的喜欢小承的话，那这次就当是为小承着想，江小姐您可以先暂时离开一会吗？”
一字一句，皆温和平静，竟让她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尴尬，历璟钰停下了口中的话，坐在轮椅之上稍稍跟她倾了倾身子，似乎是抱歉鞠躬，然而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不得不重新重重地跌靠在轮椅背上，像是一具断线了的木偶。
虽然此前有一些不愉快，但看着他这副病弱的样子，江小米心中不免也有些慌张，忙站起身来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了他的手边。
他来不及道谢，只是用手比了一个手势，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后，才似乎缓过劲儿来了一般，抬起眼来朝着她歉疚地笑了笑，往喉咙里头灌了一口水后才平静了气息，语气比此前更加虚弱了一些，“不好意思，又让江小姐见笑了。”
“没事，”她哑巴了好一会儿，直到现在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历先生您如果身体还没有恢复好的话就先休息吧，您今天提出的事情我会考虑的，不过也仅仅只是考虑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甚至是很自私的人，不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个人就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我也有我的决算，还请历先生谅解。”
她从小到大学的是弱肉强食、主动出击，哪怕有一线机会也定然要努力争取，做到圆满为止，而不是所谓的委曲求全。
为了一段感情做出这样的牺牲，成日活在不得见光的阴影之下，显然太不符合她江小米的风格。就算她此刻勉强答应下来，如若要是被师父知道，到时候的惩罚就不是去看小师弟洗澡这样简单了。
无论是从哪种方面考虑，她都不会动摇。
说完这些话后，江小米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叫住了她的脚步，“稍等一下，我还有些话想跟江小姐说明。”
江小米疑惑地回转过头来，看着安然坐在轮椅上的历璟钰。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面庞上并没有被她当面拒绝所应该呈现的恼怒和不甘，反而笼罩在一层难以言喻的落寞下。
应当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吧……江小米在心中安慰了一下自己，随即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历先生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就直接说吧。”
“江小姐的选择我无从撼动，并且你刚才的回答，我很欣赏，也很羡慕，”他淡淡地说完这些话时，稍稍抬起眼来看她，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的反光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然而她却依旧可以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几分自嘲，“我此前之所以说，并没有因为看不起江小姐而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是，老爷子来时，我也会尽量回避。”
没有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答案，江小米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已经问出口来，“为什么？”
“老爷子一生金戈铁马，雷厉风行，崇尚的是强者，从来不允许他的孩子展现出弱不禁风的一面，”他指了指自己不能行走的双腿，微笑着陈述着，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如果让老爷子看到，想必会生气。”
她讶然了数秒，有些打抱不平地为他分辩：“可这又不是你的错……”
虽然早就听说过历老爷子那固执倔强的性格，但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想见吧？她已经算是对亲情没有什么渴望的人了，在听到这个时还是觉得惊讶不已。
“每个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温和而有礼地打断了她口中的话语，目光安定得好似玻璃房外透出云层的天光，“从我当年第一时间冲出去在车轮底下救出幽倩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甚至更为糟糕。上天能让我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至于其他，对我来说并没有那样重要。”
江小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知道这时候自己多说无益，只对着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历先生放心，我没有多想。”
他报以莞尔一笑，面上看起来并没有本应该出现的愤懑和失落，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江小姐是个聪明人，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就好。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是每次交流都很开心，所以我希望江小姐不会因此误会我。”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真诚，并没有任何油腔滑调，不自觉便已经带上了让人信任的力量。
江小米也不好意思再竖着刺，只能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便是笑了，“那就好。”
告了别以后，江小米推开玻璃房的门正要离开，脚步却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扶着门把回过身来看他。
历璟钰安然地坐在轮椅之上，仰着头看着玻璃房外的天空。明媚的晨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了他略凹进去的苍白脸庞上，却始终照不进他的眼底。外头的花园一片生机勃勃，反而衬得他整个人形单影只，落寞得好似只是一处倒影。
张了张口，江小米到底是轻唤了一声，“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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