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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斋 > 白云泪 > 二十二 我好像比你更高傲
 
  夕阳西下,陈渐在走廊下剖鱼。王诚妻,吴祖光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好像在观赏一个有趣的生物解剖演示。做菜弄鱼,陈渐还是个生手,少不了王诚妻在旁指指点点,因此,他的“鱼解剖”,只能算是在生物课上,学生在教授指点下的生物切割练习。

  苏杰正是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过来的。陈渐远远就望见她,却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偶尔与吴祖光他们接上几句话,神态很是悠然自得。

  来到陈渐门口前的花圃旁,苏杰停了下来。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她故意与旁边的几个小孩子逗乐。她斜瞥陈渐一眼,他是多么平静啊!这更增加了她的不安。几小时的慢慢体味中,她觉得是自己错了。她是爱他的,他那么善良,诚挚,优秀,她不能轻易就离开他。

  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陈渐慢慢地抬起头来,苏杰一阵欣喜。可陈渐几乎未看清她一眼,马上把眼光集中于他手中的鱼上了。他那瞬间的一瞥,在苏杰看来,含着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冷漠、鄙视啊!她的脸色刹时苍白起来,内心如刺进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她真想马上就离开,她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她把目光投向深邃的花丛,还是强迫自己留下来了,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吴祖光王大嫂这两个局外人,当然不清楚瞬息间这一对年青人的内心感受。但对于他们存在的微妙关系,吴祖光早已有所觉察。他平时喜欢插诨打科,搞些小小的恶作剧,是他天性开朗所至,他只不过是,想给刻板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激一点生活的乐趣,添几抹笑声罢了。他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因为他善良,在某些方面,还比一些人细心体贴。他此刻认为,不应该防碍这对容易害羞的年青人,就悄悄地退走了。王大嫂一直以长者的热心肠关注陈渐苏杰,现在既然他们已自动地走在一起,她就不能在这儿成为障碍,借口饭是否煮好而退到一边的厨房里去。走时默默地祈祷月下老人,把红线紧紧地系住这对可爱的年青人的脚。苏杰体会得到他们逐个离开的用意,很为他们的善意感动。是啊,“外人”都能理解我,陈渐怎会如此冷漠对待自己心爱的人呢?

  “现在才做晚饭呀?”等他人走后,苏杰轻声问道。陈渐不回答。她更加局促不安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不十分情愿地说:“‘娘儿们’纠缠得紧,没有时间呀。”显而易见,他是多么的得意与高傲!苏杰气得脸色苍白,感到受了了嘲弄,极大的嘲弄!“娘儿们”这三个字,亏他能说得出口!他可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大学出身的国文老师!这三个字,只会出自村野中那些目不识丁、鲁莽成性的荒唐无耻之徒之口。他应该后悔他的言语,为此脸红,为此道歉。这“娘儿们”指谁?指的是下午的那位少女,或许还包括自己在内?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一一这几天来,自己热切盼望见到他,顶着思念的驱使,一次次找过他!一次次的凝望,一次次的敲门,他一定是知道的,他非但不感动,还因此得意而取笑了!一个浅薄之徒!想到自己纯洁的爱情竟遭嘲笑、践踏,苏杰悲愤填胸,真想上前扇陈渐一记耳光,然后扬长而去。她克制着自己怒形于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感到:在此之前,自己是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炽烈的情感之梦了。

  陈渐说了那句话,也着实吃了一惊,后悔自己言重了。他希望苏杰狠狠地回击自己几句。但他明白,以她的个性与修养,是不会“以牙还牙”的。他只以一副后悔恭顺的神态弄鱼,以博取苏杰的谅解。那最后的一条鱼,已剖切好,他反复地洗,在手中翻来复去地抚弄。但好一段时间过去了(在陈渐,这确实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却没有什么动静,他又不敢抬头望苏杰。过了一会儿,听见苏杰十分平静,异常清晰地,甚至是一字一句地说:“你近日真是越来越高傲了!”如果他抬起头来,他就会看到,最近几天来,苏杰所受的痛苦与屈辱,以及她曾经燃烧着的爱情,现在只剩下失望的灰烬了。

  “但是一一”,听见苏杰又加重语气说道,她停顿了一下,为的是积蓄力量说出下面的话一一“但是我好像比你更高傲!”

  陈渐的脸色如纸一样的苍白,如拿到了“死亡判诀书”。如果他对《傲慢与偏见》有较好的记忆的话,他一定记得这是伊丽莎白对傲慢的达西说的话,想不到此刻被苏杰套用了。

  “我的录音带在哪儿?你不用听了吧?”苏杰的语气平淡得近乎疏远,细细咀嚼,还有讽刺的意味。陈渐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

  “在书桌上一一你要哪盒,随便拿吧。”他温和地说,但苏杰已不以为然了。这般柔和温存的话语,如果是十分钟前听到的,如果是这几天的任何时刻听到的,她会是如何的感动、幸福啊!现在来得太迟了。

  苏杰知道这是陈渐故意误会她一一她要的是她前几天带给他的录音带,而不是属于他的任何一盒录音带。她觉得不必要浪费更多的时间去纠正他故意造成的误会,虽然这是善意的,于他俩有益的。

  天色已全暗了下来,苏杰甚至没有征求陈渐的同意,便撞进了他的屋子里。几天来,一走近这儿,她就窘迫不安,现在这种感觉居然荡然无存了。对于这间屋子,她确实很陌生,头脑一时被一股激流冲击着,一时很混乱,竟不知电灯的按扭在何处。她站在漆黑的屋子里,手触摸着墙上的一个钉子,不由得“啊”了一声叫出声来。陈渐赶忙放下手中的鱼,进来帮她扭亮了电灯。她几天前带给他的几盒精选的录音带,就搁在书桌上,她一声不吭收拾好。陈渐到走廊处站着,回想起梦园的话,也许梦园是对的:他应该对她坦白一切。他思索着等“乌云”过后,他就告诉苏杰真相,好让他们相爱依旧,不再心生疑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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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渐老师。”陈渐听到了苏杰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客气与疏远,心凉了半截,不敢幻想将来的蓝图了。他边走进来边问:“什么事?”灯光下,苏杰的脸色一片苍白。陈渐只望着她,心痛她的绝望悲痛的神情,却不知一枚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发夹刺伤了苏杰。这发夹是许小姐留下的一一是故意还是不经意,谁知道呢?古代女子常以青丝剪下赠予心仪的男子表达爱情,发夹也可近义地理解。刚才陈渐的高傲及冷漠激起了苏杰的愤怒,而真正把她推向绝望的,是这支发夹。

  “你心里明白。”苏杰幽远地说,愤然转身走了。陈渐不明白,她究竟要他明白什么?

  他茫然若失地跌坐在椅子上,任由苏杰一阵风飘然而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所知道的,是今天来了两个女人,一个不该来的,一个该来的;不该来的走了,该来的也走了。书桌上被书本压住半边的发夹,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力量,立即把它捏起,注视着,好像在鉴别镶在上面一粘仿钻石的真假。他一下子明白苏杰的话了一一要么是表示他们关糸的结束,要么是要他检讨自己。他几步趋向门口,但马上又停下来,如何向她解释呢?真正的爱需要解释么?为了这段爱,自己已付出了多少了啊!

  他早早就熄了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难道许小姐与自己果真有婚媒之约,对她的拒绝要付出代价的?她在他父亲那边保全了他与苏杰,却又在这边毁了他与苏杰,他该感激她还是诅咒她呢。他天生不会诅咒人,只起床把那枚发夹丢到窗外,从此两不相干。

  在苏杰的房间里,一切也是静悄悄的,不同的是,她房里洁白的灯光一直透射到小巷外。她端坐在书桌前,像一尊小石雕一动也不动。她神貌平静,淡淡然,如春月秋水,幽远似白云清风;她的内心,没有深刻痛苦与烦闷。对于陈渐,对于与他闹翻这件事,于她似乎是对远古的记忆,如果有什么感想留下的话,只有一点点的遗憾,那是看完一本书或观赏一幅画,有不够完美的感慨。真是彼此的不相干了,真的不相干了,多坦然啊!真奇怪,竟会在这茫茫的人海中遇上他,还那么热烈地爱上他。难道结识一个人,与他恋爱并非一件难事么?这么简单容易的事,值得历代文人墨客大书特书么?爱情真是太不值了,哪有理想中的那么崇高?罢罢,从今以后,就彻底地从那美丽缥缈的梦幻中脱离出来吧。一一她这样想着,以为已为自己的命运做了长远的打算似的,很快慰。“我把录音带拿回来了,他那儿没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迹,这很好。”她闭上眼睛,嘴角露出美妙的微笑。渐渐地,她堪称机灵的脑袋,想到了一件事情,笑容马上收敛了。对,这儿还有他的痕迹。“洁本洁来还洁去!我不能弄得不干不净的不爽快,要分手,就分个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那张相片,也得处理掉!”

  她决定把相片装到信封里邮给陈渐,物归原主;转而又想,他会认为我太小气太绝情了吧。我毕竟是个读书人,我既然爱自己的面子,就不能伤他的自尊。她沉吟半响,自以为是想出了一个圆满的办法了。

  从书列中抽出陈渐的照片,端详了一下,觉得他真是个陌生人,她真找不出自己还能依恋他什么。她笑了。找来打火机,用力一按,火机的齿轮磨得她的拇指头热辣辣的,黄色的火苗出来了。她举着相片放到火苗的瞬间,马上松开了拇指,她的心灵在金色的火光中晃动:我跟他两决,但我并非希望他不好,听老人们说,只有人死了,才能烧毁那人的物件,否则就是存心要诅咒那人,那人会遭祸的。

  “是的,他是好人,就是分手,他还是好人,好人应好好地活着。”她喃喃有词,脑袋迷迷糊糊,把照片用力撕了。陈渐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分为两边,依然含笑地望着她。她望着宁静的小巷,灯光照着斑驳的印痕,凌乱了她的内心:她不能容忍陈渐的相片遭遇肮脏的兽蹄,或被雨冲到垃圾堆中与污秽为伍。

  她把撕毁的相片重新夹到书本中,放归书列,那一排排齐整的书,给她宁静的感觉。她从爱情的纠葛中挣脱出来,思想只有久违了的无忧无虑的欢乐。在恬静的心境中游曳着,她渐渐觉得过于无可事事一一那是叔本华所概括起来的“无聊”。她空虚得发慌,就像她的心被整个地挖了出来。她感到自己是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一具空壳了。她想与其这行尸走肉的活着,比没有思想的石头好不了多少。尽管不能像阳光月亮一样发光,也要像星星一样闪亮,哪怕只有萤火虫的光亮也好,切勿周身都是黑暗——这是她一向勉励自己的话,但现在,她只感到生活的黯淡无光,找不出活着的理由。

  可幸她骨子里对生命存在热望,就像油箱里珍贵的备用油,在失却爱情冷淡生命后,在潜意识中知道如何拯救自己。她想到了她的绘画,那确实是她的光亮。她打开抽届,检出“闪光年华”毕业留言本子。重读这些妙趣横生的赠言,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你很能画,又很自信执着,算是上帝赐给你的双份厚礼一一衷心希望你能为上帝绘一幅画,谱一曲赞歌。”

  “你的这一生不属于你,属于绘画;你的这一生应没有七情六欲,只有艺术。一一十年后,中国绘画界没有你的芳名,我便伤心绝望投汨罗江而殇。”

  ……

  她渐渐热血沸腾。

  她返回扉页,久久地凝视着画面,泪流满面: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在阳光的照射下,生意怏然。她的恩师,视她为得意弟子的班主任为她所作,并亲笔题词:幼苗既然能破土而出,就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

  对,她的生命应该闪光!怎能忘却那闪光年华,那曾立下的凌云壮志?怎能忘记众位老师的殷切期望,众多学友的信赖?自己不是为了理想回到乡村的么?竟被爱情迷惑,迷失了原来的自己!她如拔开了重云见了阳光,又快乐开朗起来了,从此,她便要骑上理想的翅膀,直上云霄了。她的内心在与分散在全省各地的同学们对话: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会全身投到对理想的追求中去的!尊敬的老师,我绝不辜负你们殷切的希望!如果我这一生真有一个灵敏的脑袋,一双灵巧的手,却虚度了年华,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上帝!我要作画,我要让青春旺盛地燃烧,要为我们这代年青人绘一幅《燃烧的青春》图!

  她打开日记本,记下了此刻“新生”式的感想与决心。翻阅但丁的《神曲》,为的是证明自己经历了地狱的煅炼,现在要振翅飞往天堂了。

  她似乎是回到了恋爱前的纯少女时代,心无旁骛,怀着一颗直上青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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