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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斋 > 白云泪 > 三十三 环海游(中篇)
 
  白云滩的尽头便是“凤来潮”码头。白云滩的沙,凤媚已形容过了,即如保养得精细光滑的少女的肌肤。整个长滩望上去平展光滑,杂埃全无,表层的较细的粉未,在丽日之下闪闪发光,风吹着飞流,像飘浮在沙滩上的白云,可想而知,这便是白云滩得名的来由了。踩在沙滩上,那光滑的沙便发出格格的音响,似乎乐器在奏着轻细的音乐。这是天然的乐章,人类还未进化到产生把这美妙音录制出来的想法。

  大巴车徐徐行驶,森林里和风送爽,王校长兴致勃勃,向大家讲述着港湾人都知道的美丽传说。校长对今天的创举心满意足,那肥大安泰的躯体填满了座位,如奠基石一样安妥,因而他讲述的故事也有头有绪,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并不像他刚当校长,向全体老师致就职辞,或安排教师工作那样本末倒置、心绪慌乱。在座的多半老师们,已是不只一次听过这个故事,也不只一次向自己的小辈们讲述过这个故事,但既然王校长兴味这样浓,路上也没有大老虎蹿出来增加刺激一一他们依然听得津津有味,分享着那几位优选生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乐趣。汽车慢悠悠的,在寂静而深邃的森林里探险似的前行,偶尔遇上土公路的小坑小洼摇晃一下,好像要摇进那个遥远古老的传说中去一一

  传说中,哪咤将龙王三太子抽筋置于死地后,东海龙王由悲转怒。一时龙水大发,广阔的海洋,瞬时汹涌澎湃,恶浪冲天,天地间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人间狗吠狼嚎,大地一片混乱。这儿小岛的一隅,本是渔民们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眼看要变成一片汪洋大海,村民们就要处于惊涛骇浪的吞没之下了。村民们奔走呼告,扶老携幼,哭声震天,哀鸿遍野,真是惨不忍睹。人们汇集小码头处,一律面向大海跪下,祈求上天的拯救,老翁老妪默诵祷文求神灵的保佑,但上天已瞎了眼,神灵也失了聪一一天越来越暗,云越压越低,海威越呈越强,好像要恢复到盘古开天劈地以前的混沌中去。大地危在旦夕的倾刻,忽然一只美丽的金凤凰,满披金光,破黑云迎浊浪,在远方的大海边冉冉升起!她停留在大海东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她温和的眼睛,望着苦难中的人寰。她周身放射着金光万仗,就如亮丽的太阳光,映亮了灰暗的海空。她向她的子民们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回转她那美丽的颈项,张开灵巧的嘴尖,从展开的翅膀上衔出一支彩羽。她安祥地腑视着凶恶的大海,嘴一张,那彩羽就闪闪地飘然而下。这小小的一支凤羽,便是哀民们的大救星。龙水一触到凤羽,惊涛顿缓。滔天的恶浪恢复了镜面似的平静,岸边的浪花,一卷一卷的,温柔地涌动着,如情人抚爱伴侣。这白云滩,就是大水退后的产物,那轻柔如云的飘飞于沙滩上的细沙,是龙王爷来不及完全收回的怒气在飘袅一一现在倒成了大地上的一个景观了。因为这儿有了“龙气”,吸引了种类繁多的鱼虾在此生活、繁殖,因而这儿的水产品特别丰富一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龙王爷想象不到的吧。

  大浪退后,渔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拥。当金凤凰慢慢地隐却金身时,渔村的大小长幼都跪在沙滩上拜谢。为了纪念这位救苦救难的金凤凰,人们把这个码头叫做“凤来潮”码头。听那涛声,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着从海底冲出,令人心惊胆寒,但数十米处的巨浪一涌到沙滩,却化成白色裙摆似的微波。清晨太阳从海面升起,那被阳光映出的海面,波光潋滟,金黄的色彩斑驳,人们说金凤凰来探视这块曾受恩于她的土地了。看到这片金光的人,一生都平安幸福。

  “龙王爷再有力量,也敌不过凤凰的一支羽毛啊!”王校长讲述完这个传说后,自以为是地做了一个总结,以为很妙,说话的语气提高了一个声部。果真,车内传来阵阵的笑声,这是赞美以及开心的笑声。大家的笑声令校长无比自豪,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许多治校策略与管理条例,一般都在枕边经过他老伴的润色加工而后行,他的笑容变得生硬凝固,脸色像洪水泛滥似的涨红起来。一直紧紧地追随在王校长身边的李一呈,立刻注意到了校长的这一微妙变化一一他本来是拘于言笑的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只偶尔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陪校长笑一两声,好像他出来不是为了开心快乐,而是保驾王校长的安全,一切都为校长的快乐而存在一一这时他马上站了起来,脸上挤出十分稀罕的笑容,说:“刚才王校长的描述,多么生动多么精彩!王校长堪称一流的评说家!我听这个故事不下于五次,只有这次才听出滋味。王校长,好样的。”

  李一呈带头鼓掌,大家碍于情面,只好寥寥落落的陪着拍一下手。李一呈暗中高兴,自己有领导者的威望,可令众人慑服的,殊不知他正如一只傍着老虎走的狐狸,看到森林里逃窜的众生,便以为自已是大王了呢。王校长听到有人称赞自己演说精彩,如被起用了的退休英雄,满面自豪,赏识地看着身边的李一呈,心痛今年区的优秀不是给他,思忖着把他追加为校的优秀。英雄死后不是可以追封谥号么,他想,补给李一呈这一荣誉,还为时不晚。

  抵达“凤来潮”码头,已是正午。个个肠空肚瘪,那久违了的厨房的香气,以不可阻挡的强势,直往鼻孔里钻,引得这一群馋涎直溢。璧君顾不得君子风度,捂着肚子说:“好香,好香啊!是龙肝还是凤胆?好!龙王爷那么惧内,那么懦弱,只配炸了油下酒。”周围的许多人都大笑起来,璧君于是很得意。苏杰心里很不是滋味,对他的亵渎满心的厌恶。

  女士们不喝酒,只点了轻松饮料慢斟细饮。台上摆了大瓶的雪碧、可口可乐,健力宝,可随意选择。凤媚看见男士们桌子上的孔府、贵州醇就眼红。她不想大众化,要在女士中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于是亲自到柜台问老板是否有茅台一一反正今天吃喝公款,她不只是要叫女人自愧不如,也要叫男人刮目相待。可老板说他们这个小店并没那样名贵的酒,她只好悻悻然,顺手拿一瓶罐装芬达,叫记在公账上,总算不是空手而回。她就是不甘心,坐在位子上左盼右顾,见邻桌上的一瓶黑米酒还未开启,旋风般拎了过来,别人是猝不及防。有人笑她,她却说:“慢慢地饮酒,吃的菜才会多些。饮酒并不是男人的专利权!”有人随声附和,鼓掌大笑,有人摇头,暗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潇定站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凤媚不愧是本镇领悟男女平等权利的第一人,也是思想最开放的女性,可嘉可佩。”想起吴潇定正因为她的“思想开放”而占过她的便宜,凤媚滴酒未沾而脸先飞红,并狠狠地瞪了潇定一眼,以示她永远铭记“君子之仇”。她借着一腔对生活的悲愤怨恨,满满地斟了一玻璃杯黑米酒,一饮而尽,活泼者欢笑鼓掌,好几位女士在大家的鼓励与怂恿下,也各要了半杯,笑嘻嘻地用唇轻呷着,就像清庭绅士优雅地碰碰盖碗茶一一凤媚果真领导妇女们走上了“个***”的道路了。清芬、苏杰不怕凤媚的恩威并施,也不怕别人嘲笑落伍老土,只喝清甜的雪碧。半个钟头后,女士们的那一桌,凤媚一个人吃得脸胜利地红,她说她为女同胞们争了光讨回了一点公道,并轻蔑地向苏杰扫视了一眼,苏杰只装作没看见。有人又为她喝彩加油,在兴头上,她果真又满满地倒了一杯,自信地说:“酒量是煅练出来的,好好地喝过几次后,到时‘坐月子’才可大饱肚福,补补当女人的亏。”几位未婚少女脸色透红,隔桌的男士们哈哈大笑,真是相映成趣,但不失热闹欢乐。

  璧君差不多已是酪酊大醉了,乘着酒兴,他把自己的一番妙论源源不断地推出来,俏皮话如蜻蜒点水,不时引得哄堂大笑,也博得众人推波逐浪的喝彩,这样的说着大话笑话,喝的酒又更多些。他觉得自己虽不是旷世奇材,但至少是当今港湾中学的稀材,如果稍有名师指点,便可超过陈佩斯朱时茂。他把一瓶百分百真料的红米酒置于自己面前一一他为大家奉献了那么多笑话,区区一支酒作为奖赏无可非议一一但当他正要往口中灌酒时,一位老年教师上前制止了他:“不要喝了,你醉了。”

  “我不醉,我醉不了,我哪里会醉呢,酒不会醉人的,哈哈。”他举着杯的手,颤抖着,酒在杯里晃着,如有鱼儿在跳跃。他不顾劝阻,一口气喝了,胜利地向大家照了照杯底,但只觉得头晕眼花,那些妙语宏论就挤在喉咙,可他却几乎没有张开嘴的力气了。有人笑他终于被酒征服了,更不用说会屈服于裙衩之下,所以他刚才的嘲笑龙王爷,实际上是在取笑自己。有了别人的这番话刺激着作为动力,璧君被激励了,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大声说:“谁像龙王爷那样的懦弱,让女人牵着鼻子走,就等着瞧好啦。敢与酒挑战的男人,就不会屈服于女色。”

  “只怕那人是又爱酒又爱女色的酒色之徒,双料博士呢。”有人笑着回答。大家哄堂大笑,璧君一时口掘,他的老伙计于是为他支撑场面说:“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见爱色是可称道的。”有了潇定的这句话,璧君也来了灵感:“我自创一句一一‘杜康杯中死,为鬼也潇洒’一一被酒征服醉酒而死,是件畅快的事。”他虽这样说着,但真怕自己被酒醉死,便不敢再多饮一盅,为防自己的胆怯被识破,指着对面桌上的鹿龟酒,笑嘻嘻地说:“这不是鹿龟泡制的酒,是龙王的汁液。不喝也罢,喝了也会变成懦夫的。活到九十九没有什么可稀罕,但懦夫我可是一刻也不能当的。”

  他独一无二的论说这时有了回音,不是回音,是凤媚的反驳一一有了黑米酒的力量,她说话的声气比往日的还要响脆些:“懦夫比鳏夫强多了。”她的话一出口,引出一阵暴笑。她才是真正的开心果兴奋剂哦。

  喝了一口芬达润润喉,她继续说攻击男人:“能成为女人的俘虏,其实是件光荣的事情,那说明他有资本获得女人的征服。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一定需要女人,但女人却可以不需要男人。”有男士马上反驳:“不对!世上除了尼姑庵,修道院,哪儿有单身的女人?却有男人愿当单身汉,年过三十而不娶,活得很潇洒一一‘快乐的单身汉’,多棒的名称。”这位发言者的最后一句淹没在凤媚尖亮有力带劲的笑声里,她的大笑吓得许多人毛骨悚然,那位发言者再有道理也只好泄气地认输,心想:“女人就是高明,她们不是以哭泣作为决胜的工具,就是以大笑当成看家本领。但无论哪一种,都搅得男人心烦意乱乖乖地投降,因为男人可没有她们那样的韧力。”他决定,就是被打死也决不还嘴了。

  凤媚喘息初定,就忙抓住别人留出的空隙,继续演说:“我说你们这些男人没见识,你们就要嚷得像狗叫。什么‘世上’一一这简直是中国人的陈旧观念,人家美国的单身女人多着呢。就是上海,还成立了‘独身女子协会’。上海人的思想就是新,真令人向往。我们乡下不是没有女子不想独身,是拗不过乡下人的陈腐观念。我村有个女人坚持独身,到了四十多岁还不是被哥嫂强迫嫁人了?——再说男人吧,世上那些单身汉,不是因为他们有坚强的意志而单身,也不是他们信奉贞洁而独身,他们的独身,只说明他们不够条件,不被女人看上。希特勒够顽固的了,但到了临死时,还不是和什么爱娃举行了结婚仪式?就是生命没了,男人也要女人。”她在讲台上磨练政治理论,她的说话条条是道,理直气状。有人忽然插进来说:“那么说,你是要过独身生活,以此倡导女性的完全自由与解放的罗?”餐馆里又一阵哄堂大笑,凤媚脸红了,也语塞了。又有人说:“你说男人是没有魅力,娶不到老婆才独身,我看不对,香港文艺圈的刘德华张学友,谁比他们更能吸引女人?而现在他们还独身。”这句话倒救了凤媚于沉默当中,她轻蔑地一笑说:“这个道理大显明了,你还好意思说呢。这些独身男艺人太需要女人了,所以不愿意不敢结婚,一旦结婚,他们就因为拥有一个女人而失去众多的女人,他们可不愿意拥有一棵树而失去整片森林!”众人瞠目结舌,暗叫凤媚真够利害。

  只有一个人对凤媚的“妙论”弃耳不闻。他呆板的神态很像一个植物人,他也喝酒,但喝的是掺了可口可乐的黑米酒。喝第一口时,只觉得苦涩难忍,一股浓烈的刺激气味从鼻孔里钻出来。他对酒实在并不喜欢,觉得苦,他是在强迫自己喝苦酒。他此刻实在需要这如血一样的东西渗透到血管里,来支撑他枯萎的生命,所以他仍然一口接一口的喝下去。他的脸,奇怪的是,不发红而是苍白,也许是洒喝得还不够多之故。别人的妙语如珠地滚来,也未加以咀嚼品味,就和着酒一起喝下去了。喝第三杯时,他觉得头脑发涨,有点飘飘然,苏杰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晃动,而她的真实身影在眼前晃动。凤媚的高见,引发他想起“五四”那天晚上她在白云滩的行为,心下暗想:“有的女人真不知羞耻,对于她看中的男人恩威并施,柔情万种。有些男人因一时的脆弱才上了她的当,迫于承担后果的责任才娶了她。一一许多女人便因此而年纪轻轻的便嫁了人,没有沦为尼姑的危险。她李凤媚呢,当然不会去当尼姑或进‘独身女子协会’的,她可奈不了那份寂寞。她更不属于那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高洁女子,她现在可抓一打男子在手里耍呢,所以她总肆无忌惮地对男男女女评头品足,大发宏论。”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一阵厌恶,口中的酒差点要喷吐出来。他看见了晃动的苏杰的身影,又绝望地想道:“但像李凤媚一样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好?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不留枝节,明白透彻。那种你欣赏的所谓清高含蓄的女子,去追也追不到,等也等不来,盼望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多辛苦多累啊!也许,婚姻就是婚姻,趁早结了婚了却人生大事,根本不用谈什么爱情搞得曲折离奇焦头烂额,只要别让人认为娶不到老婆而瞧不起就行。”心里这样想着,认为自己找到了人生至理。但另一个真正的自我,却跳出来反对他的此种观点:“要么娶到最心爱的女人,要么独身一生。”他的心事在心里蠕动着,仗着酒意,大胆地抬头凝望斜对面的苏杰,内心刺刺地痛,泪水直要淌,他抓起酒瓶,又满满地斟了第四杯。别人说的话渐渐地遥远了,如隔世传来。在这满堂的笑声中,他自辟了一个别人走不进的天地,独斟独饮。在这寂寞的天地里,他安然凄苦地品尝着的,不只是酒,更是他的爱的酸楚。

  忽然,他感到耳边有一股和暖的气息,一个声音闯进了他孤寂的世界,让他不能安心地痛苦。那声音说:“陈渐,你可不能不声不响地自斟自酌,喝闷酒啊!你喝醉了。”

  他猛然从遥远的梦境中醒过来,应和着说:“我,我没有醉,我哪里就醉啦?”这时,他苍白的脸红了。

  “你还不醉么?你瞧,你的脸红得这样厉害,你说话都不连贯啦。”

  陈渐沉默了,他的确感到脸与颈脖都火辣辣的发热,心里却想:“这就是醉么?如果醉酒就是这样的话,那么醉酒并不是件什么可怕的事情。璧君竟会那样被酒驱使着说胡话说大话,真是奇怪!我怎么只觉得沉默才是我最盼望的呢?”他又望了望苏杰那个方向,举起酒杯,喝下最后一口酒。这时的酒,已有浓浓的苦涩味了。他不再迷信酒,不再相信酒是一种解除痛苦,忘切记忆的神丹妙药了。

  直吃到日斜时份,大家才心满意足地走出饭店,如鸭子一样四散蔓延。有的到台球桌边装模做样的执着球棒瞄几下,有的到小卖部处掏钱买香烟,同小店里的小妞儿或老板娘开开玩笑,算是饭后果,还挺甜的。陈渐一个人呆呆地走着,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苏杰与李清芬,一股冲动的活力驱使着他走上几步。他想,要活得像个人一一像个男人,就应拿出勇气来,他要摆脱纠缠着他的怯弱感。他的举动,完全落在不远处的李一呈的眼里,他虽然紧紧地傍着王校长走,却时刻注意着陈渐与苏杰的距离。陈渐的走近苏杰,他的心也揪紧了,刹那间就要让他失败至绝望的时刻,他就大声地对王校长说:“珊珊可真懂事呀,去了广州才两个星期,就给陈渐写了好几封信——昨天你又收到她的大卡片了吧,陈渐?像她这样记得老师教育之恩的学生可真不多。别人说她高傲,我看她很谦虚的,你说呢,陈渐?”他开始称赞珊珊懂事时,别人(尤其是王校长)以为是珊珊对他如何如何,却想不到是对陈渐那样那样。李一呈不露声色的,得意他一举三得的说话一一讨好了王校长,击得陈渐脸色苍白后又涨得通红,旁边的苏杰强装镇静但掩饰不住的悲哀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笑了,他终于报了苏杰对他的冷淡态度,杀杀陈渐的春风得意一一他要亲眼看着他们像他在黑板上画的两条平行线,永远不能走在一起!

  又有人提起珊珊并称赞了她,王校长当然很高兴,刚被海鲜及黑米酒润红的肥脸绽开笑容却波纹不生。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咀嚼着李一呈的话,心里才起些波浪,再想想陈渐本是走向苏杰的,但李一呈这翻话一出,他俩就自动地拉开了距离,他心里觉得不妥,越想越纳闷。陈渐当然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人选,但珊珊与他绝对不可能,他们只能是师生关系!更重要的是,他可不能让女儿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这样想着,大有凛然灭亲的气概,争脱了李一呈的傍扶,两三步赶上陈渐,暗自整顿一下声音设备,然后拍拍陈渐的肩膀,说:“陈渐,你一定醉了。”陈渐的思想正迷失在珊珊的频繁信件及对苏杰的爱中,听不到王校长在说什么,一脸的迷惑。

  “你醉了。”校长又说了一遍,语气那么和蔼。

  “我……,我没有醉呀。”陈渐终于听清了上司的关怀,等于喝了解药,他从苏杰及珊珊织的迷网中清醒过来,或许就是从王校长所说的醉酒中清醒过来一一他是因为人而沉迷,是因酒而沉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所以当他说他没有醉时,却也像在说谎。人们说,疯子是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疯子的,醉得东倒西斜的人,如果别人说他醉了,他会打人的。他想说实话,强迫自己做清晰的回忆,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珊珊给他写信的事,经李一呈在苏杰面前这么一提,弄得他更是百口莫辩了。醉了倒好,醉了可以糊涂应付一切。

  而王校长正盼着他这么“抵赖”。他堂堂正正地把一只手搭在陈渐的肩上,一只手拉着陈渐,像警察解押犯人一样把陈渐带到苏杰面前,堆满笑容说:“陈渐,如果你没有醉,你能不走音调的叫一声‘苏杰’吗?”陈渐一时呆若木鸡,心里慌乱得无法自持。此刻,李一呈又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看看王校长究意在搞什么鬼把戏,在要紧时他或许可插上致命的一句。他的到来,带走了陈渐所有的信心一一他兴许还会说出自己与珊珊怎样怎样了啊。

  苏杰见陈渐满脸通红,又心痛又怨恨,但他的到来,不只给她带来了惊喜,也带来了希望。她真想询问一下陈渐,关于珊珊的信件的事,关于他俩的事,但众人面前,叫她如何开口?

  “叫呀,叫‘苏杰’讶。”王校长又催促着,如教幼儿学说话一样耐心。陈渐像他俘虏来的残兵弱将,乖乖地被他夹持着,他为自己的举动得意却又为陈渐难过。他急于要看到他行动的成果,他扶陈渐的那只手暗中捏了陈渐一下,恨不能把陈渐的话压出来,但却无意中感到陈渐的脉搏在突突地跳。一种对过去初会他夫人时的轻快回忆,挤进他塞得满满的头脑,不由理解地对陈渐笑笑,也肯定了他此举的绝对正确性。

  陈渐此刻完全清醒了。他的激情已被王校长探测器似的手掌感知,但王校长的想象力已不再灵敏,他没有完全摸透陈渐的内心。是啊,“苏杰”二字他嘴上虽不叫出来,但在他心里却喊过几十遍了一一这个名字,连同这个名字的主人,何曾离开过方寸?他的心并不因为王珊珊而有所改变,相反地经过对比考验,他越来越坚定自己爱的是苏杰。此刻,这个他忆念中的名字,在王校长的好心施恩下,已逼在喉口,只要他一张开口,就叫出来了。但可怜他,就是在酒的掩盖下,也没有勇气开口。

  苏杰感到悲哀:他俩本是恋人,许久以来才得以在别人的“安排”下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但却是这样的悲凉,陌生,拘束!她感动王校长的此举,也许他这样做不只是因为他仁善,也是在为他的女儿珊珊补过吧。苏杰觉得自己完全原谅了珊珊一一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原谅的话。但王校长的此举,只代表了他的愿望,他可代表不了珊珊的心!她希望陈渐果真叫她一声,她希望陈渐爱的是她。她在盼望中等待一一哪怕在别人听来是最平常的一声呼叫,在于他们却是心灵之声!这声呼叫将把坚冰融化,把距离抹去,把疑虑消除,把两颗相爱但不敢大胆靠近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但马上,她又担心陈渐果真在别人的催促下叫自己一一他是个男人,这于他又是何等的耻辱,王璧君扬言绝不当懦夫,难道他连王璧君都不如么?特别是在李一呈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的虎视耽耽下。“啊,陈渐,我愿以我一世的独身,以换取你能维护你男子汉的尊严!”

  这一刻的等待竟是如此的漫长!时间像胶在空中的云彩一样,停止了运行。这儿的几个人的声息,如被吸音器吸去了似的,静得只听见心脏在跳,静得让人忍受不住要走开。王校长李清芬善良的愿望——希望“一切顺利”;而李一呈心怀叵测暗暗地担心“一切顺利”,陈渐更没有了开口的勇气,苏杰难过得只想哭。一股悲哀的气氛越来越浓地将他俩包裹住了。苏杰已完全绝望,她抬头偷偷地望了陈渐一眼,看到了他脖子上的苍白之色!啊,他多么懦弱,多么懦弱啊!她伤心得伏在清芬的肩上,真想放声大哭。这就是沉寂得近于虚无的空间中的一点蠕动一一空气活转了,各人的思想意识也复活了。

  “怎么啦?”清芬抚摸着伏在她肩头的苏杰,轻声地问,她怕语气稍重些会把脆弱的苏杰击得粹碎。有了清芬的说话,大家都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一一最尴尬最艰难的一刻终于过去了。

  “没有什么。”苏杰悠悠地说,同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泪水。当她从清芬的肩膀上抬起头来,她看到的是陈渐慢慢离去的晃悠悠的背影!他已离开了王校长的扶掖,独自走向星散的人群。王校长又归李一呈扶着,校长感到沮丧,因为他看不到自己行动的一丝效果。而李一呈就得意多了,想到王校长那样关怀陈渐,他恨不曾学得金庸梁羽生授的内功,可通过他搭在校长肩上的右手,使这老头子受致命伤。

  苏杰呆呆地凝望着陈渐那已清瘦了许多的背影,悔恨莫及一一当时她为何不对他微笑,不以爱人的眼光看着他,鼓励他叫自己呢?她似乎看到了凝结在他晃动着的背影上的绝望、痛苦,同时也看到了他那深深的耻辱!此时,她真正地感到绝望了:当这一刻过去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陈渐穿过星散的人群,径直向海岸走去。码头的浅滩边,泊着一只古旧的渔船,也许它将永远永远地抛锚在这儿,直至烂掉。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只破旧的船只,望着那蔚蓝的大海,心疲惫得无力起航!海浪击拍着他脚下的基石,他又想起了王校长讲述的“凤来潮”的故事。龙王爷是幸福的,因为他一定会获得凤凰的原谅,赢得她美丽的爱情。而自己在她面前那样恳求一一想到这里,他不由愤怒起来,对着大海,从心里呼喊出来一一“不,不,我不要当懦夫!我不要当懦夫!是该彻底结束这段苦恋的时候了,我要她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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