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我的书斋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4章 节三·礼魂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郑瞀将一卷《虞书·南风歌》半掩,轻轻叹道,“王上,臣妾还是不明白啊。”楚王熊恽看了夫人倦倦的神情,安慰道,“我知道的。不用想太多,或许这就是那孩子的命吧。”

距楚国大帐三里外的行宫内,越荧将一株剥去根茎的木兰浸在冷水中,她手边还有白茝、蕙薰、杜蘅等药草,正在制作沐浴用的香汤。而一旁矮木长阶上的苏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捣着朱槿和紫贝,他懒散却也细致地用木杵研着柔软的瓣蕾,时不时拿阴恻恻的目光瞟着蹲跪在地上的女孩儿。“阿荧,如果你说不愿意,师父该会是同意的。”

“我愿意的。”越荧冷冷回道。

“你回答得这么快,明显没有经过思考。”苏惑说,“我就是不相信你是心甘情愿的。说起来假如你真的是齐人,楚国也算是你的宿敌了……”

“我不是齐人。”女孩儿皱眉道,“师父不会和你说这些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男孩子笃定地说,“我知道凌晨时分的星火我绝对要胜过你一筹的,师父若要单独谈话,也该是我才对。”

“恭喜你,在首祭礼上突破了第三境。”她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揶揄之意。

“无需转移话题。”他有些微恼怒,“阿荧,你真的要离开邈山去做什么贵族小姐?”

“我生性贪慕荣华,别无选择。”越荧的声调冷竹般峭拔,“不要再问了,已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后殿又重归沉寂。两个孩子不再说话了。但很快,当越荧择洗净了满盆的香草后,她不得不道:“我的已经好了。你怎么样了?”

“早都收好了。一直在等你。”苏惑抑抑道。

越荧的心终归有些乱,她索性不去看他,闭了眼当先步出偏门,不料才行了数步便被绊在一人身上。她抬眸而视,发觉那是个少年人,居然戎装轻行——若不是他伸臂拦住她坠倒的身子,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他的布衣内尚有一层薄甲。

女孩儿将木盆护在胸前,轻道一声“抱歉”。那少年却抿住唇不言语,只是用冷峻无情的目光直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极不舒服。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已是邈山行宫,还请阁下好自为之。”她仰着脸冷冷对道。

少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易觉察地拧了眉,端立在原地。越荧却知道他的右手已握住了衣袖中某样铁器,不由暗暗在掌心结了一个印。

“荧儿,你在做什么?”女子的声音维系了一丝微妙的平衡,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间渺无踪迹了。

女孩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湘夫人居然从偏门缓缓步出,而本应接踵而至的苏惑却不知去了哪里。

“师父。”她恭顺道。

“夫人。”那少年也行礼道。

“就这样巧。”她微微婉婉笑迎道,“小徒年幼,还望公子海涵了。”

“商臣亦为失礼。”少年佼佼道,“望莫惊了夫人和姑娘。”

……这就是楚国的大公子了,越荧想起了苏惑白日里的传音,那位被埋入九谆陵迦石棺的公主本是最有可能嫁于他的。

女孩儿想了想,对了,是秦的公主简璧,清名远播的天仙玉女,最终却选择了天婚——将自己的纯洁奉献给神灵,毅然躺入了那尊从华山之巅堕下的棺椁。

他们一同参与了那仪式,只觉高台上被献祭的少女一席盛装,束着碧玉笙的腰肢无比端丽,举止却清冷平静,全然没有新嫁娘的紧张羞涩。那时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位公主会不会也同她一样做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呢?

湘夫人要她去做楚令尹斗谷於菟的养女,她是无法拒绝的。实则她已猜到湘君夫妇的用意:她就是一步暗棋,如今要走出第一步了。虽然不知她的具体作用为何,但好棋子是不能够有思想的,她想,重华宫里那一次次惩罚本意就是让她提早明白这一切藏在阴影中的诡谲,是自己太天真了。

这个还不满十二岁的女孩儿,她特殊的身世让她过早地看清了命运的本质。因而她的心就如死去般冰冷,再没有作为一个孩子的欢欣雀跃了。

在越荧出神时,湘夫人已与商臣说了许多话,他们看似不经意地言谈,女孩儿却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在周围布下守护结界的。她不舍得将亲生儿子扯进这场暗地的交易中来,于是越荧成了最好的替代品。

他们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了。商臣再次主动同越荧攀谈起来,这一次,他的态度柔和了一些:“听夫人说姑娘原是令尹子文的千金,令尹也是商臣的先生,方才的冒犯再望姑娘多包涵了。”

越荧听他说得这样客气,眼中却尽是杀伐之意,不由淡淡道,“倘若你可将杀气克制,也该得到你想要的了。”

她明白今后难免要与他生事,不如趁湘夫人在一次挑明为妙。

湘夫人却已不在了。不知何时这女子已与她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且那结界也被撤去,周遭应有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抱歉……你说什么?”那少年冷漠地道。

女孩知道自己这话过了,便垂首道,“我……什么也不曾说过的。”言罢便匆匆擦过他的肩往温泉的方向疾行而去。

“你到哪里去了!”苏惑看着女孩儿脸色苍白地将木盆里的香草一束束捧出,就从闲坐着的雨花玉台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她身畔。越荧眼底的泪意如潮汐涨了又落,终究是叫他看出来了。

“……呵,迷路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缓和她恶劣的脸色,音调转而喃喃,“不会就这么一刻又被师父叫去训话了吧。”

“苏惑!”女孩儿忽然硬生生道,倒将他唬愣了。

她背对的身子轻轻一转,无比契合地融入了他的怀抱。那玉一样薄凉的颈项湛湛卡住男孩儿肩颈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使他轻易就能感受到她的泪水有多硌人。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呼吸都静止了,心脏也忘却了跳动的规律。他从未见过这名女孩儿哭泣——她向来是冷漠骄傲、软硬不理的。

他常想她或许是没有心的吧。而如今,她却无声地埋首哭泣,那低低的被压抑的声息如同幼兽呜咽,令他的脉搏也为之战栗。

其实他们相处快要十年了,却从来都是在对立中成长起来的。他不是没有想过和平共处的场面,但那在潜意识里是不合适的,不会如今日这般安详和谐……却伴随着无尽的绝望。

“阿荧,不哭。”男孩子有些笨拙地道。他抬起手在她后背顺一顺,又将她揉乱的鬓发整别耳后;然后不知道应当做什么了,只得再次紧紧抱住她,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女孩儿却在这时推开了他,“苏惑,永别了。”

他听到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呆住了。待反应过来,女孩儿早已全无踪影。他心口一慌,一股腥甜之气漫上喉头,紫黑的血自唇腔倒溢而出。此时后脊及时渡来的暖意迫他吐出了更多的血丝,只听湘夫人道:“意守神庭,气聚华盖,凝风府,开廉泉。”

苏惑无力多想,只得先凝心聚神按湘夫人所言气行任督。不多时,一阵裂帛般的寒暖交缠之气自丹田涌入胸腔,男孩顿觉脑中有石光星火闪灭,倏忽之间便已软倒在地。湘夫人早知此节,击掌示意几名僮仆为男孩子更衣沐浴,自己则微微笑着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错了。

苏惑碾药、越荧焚香,本是为了湘君夫妇祭礼后的净身仪式,殊不知他所捣之色将点缀她的容颜,而她所燃之汤将浸暖他的胸膛。

华灯初上之时,晴岚湖畔早摆上花露酒浆、牛腩鹿脯、琼蔬玉果、蜜羹彩糕,各色花衣侍者穿梭其间,恍惚中竟似那西昆仑的仙人之宴重现。因秦国公主献祭在前,这晚宴便有些寄托哀思之意,诸侯也都心不在焉似的,纷纷与家眷私语。

不算后场诸子的争言,现今唯一可论的便是楚相斗谷於菟的女儿云姬了。据传这姑娘打从一出生起就被送到了邈山,师从湘夫人,而今十载未至复又归来,令人不免想到了什么。

邈山是独立于诸侯与百家之外的,虽和阴阳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可是两下里并无十分联系。它维系着王侯诸子间的平衡,本身却又是最有可能打破这平衡的存在。

另八国的王侯嘴里不说,心里却都认为楚国违矩了。楚令尹的孩子居然是邈山之主的关门弟子,怎么说也是不对的。当中许多王孙还不知厉害关系,只是感叹祭礼式时分明忘记看一眼的小小星祭子竟也会有如此大的来头,邈山的“背景”当真不可小觑啊。

也该是邈山势力范围极小,核心人物凋零,一般王族只当他们是聚散江湖的方外之士,而那些心怀天下的霸主却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失去幼女的秦王在心底暗暗地记下了这一笔。他拥有天下第一的占星师晤韦。那名大师说过楚地三年之内必起祸乱,看来这个叫做云姬的女孩子极可能就是灾因之一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