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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斋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11章 节十·昭世
 
那一夜的雨格外黑,瓢泼似的要掩盖什么。

商臣双目尽赤如浸血窟,独自仗剑立于殿阶前的大雨之中。四周却是灯火通明的。火把为防雨水,全部都加了犀角遮、浸了牛油罐,执着火把的将士们静默无声如混沌初开的岩垒峭壁。他看着自己漆黑泛出冷光的剑尖出神,没有人敢于打断这深思。

他终于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王的寝殿便如乌云压境般次第沦为黑色。那些原要为一场盛宴点燃的烛火都被蒸腾的雨气覆灭了。

雨是他带来的。

楚王熊恽心灰意冷地看长子拖着染血的长剑走到自己面前。现在只有他的王座旁燃着一根颀长的宫烛了。这大殿里唯一的明亮外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血腥气息,那被黑暗掩盖的广幕帷帐后,不知倒下了多少宫人的尸身。

少年安静地望着脸色惨白的楚王,那样顺良的神情,令他错觉这还是十年前那个在凌晨时分献上蟒尸的孩子。可是这一次,他的手里只握着一柄剑……那要被献祭的,分明就是自己啊!历经沙场风霜的芈熊恽居然心中一怯,看向少年的神情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父王,请。”商臣说着,从他身后绕出两名武将,托着一条打了圈的白绫,只等着楚王将头伸入那枚死亡结。芈熊恽盯着那绫,摇了摇头。“今日令御厨炖了燕绍熊掌,让寡人……让我吃完再去,好吗?”

“……假如您是在借故拖延等待公子职,那么父王,他是不会来了。”商臣的瞳孔深处旋开桃夭的波纹,一朵朵血腥的色泽竞相侵染神志,他忽然有些癫狂了起来,低声咆哮道,“熊掌?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梁庄王后么?你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么?”

楚王一时哑然,半晌只支吾道,“梁庄王后乃是你母亲名讳……她若知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蒙羞的。”

“她将以此为荣。”商臣的口齿已有些发颤。他的牙关因遏制了杀戮的渴求而战栗,狂暴杀伐之气在他的血脉里横冲直撞逆流成灾。

他明白眼前的芈熊恽不会知道他与蔡姬分食熊掌异珍时,那个本应尽享天下荣华的女子正被烈火吞吐的气焰炙烤,熏烟灼瞎她的秀目,烈焰焚干她的骨血。而她只为了那个本会溺死在血泊中的孩子活下去。

“以命换命。”他说,“我是从九幽地狱归来的弃子啊,父王。”

少年握着剑柄的修长指节也开始发颤,他清楚凶戾即将侵占神志,须得速决,却听那边的楚王戚然长叹,“……你为我备下的谥号。”

他一怔,脱口而出:“灵。”

楚王想了想,皱起长眉表示不满。

这时商臣又冷静下来了。他看着王座上已呈衰颓之态的男子,瞳仁里满溢的血色似乎淡了下去。

“成。”他说,“您安民立政,与齐争雄,为楚霸业奠厚基,乃有成之君……如此可称意?”

这回楚王点头了。他将那白绫结套在颈项上,两名武将得令便向两侧合力,不多时一代君主就此咽气身亡。

穿云裂石的箜篌声透过重重雨幕凝练了少年濒临溃散的思绪。越荧綷繎羽绸覆面,伸指拨奏《七煞》六弦曲。一旁为她撑帘盖的芈职神色茫然萧索,不住拿眼瞟着她却不敢有所搅扰,待看到商臣提着剑走来时眼圈几乎要红了。

“云姬姊姊,兄长大人他……”

“原来你在这里。”商臣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倒是叫我好找了。”

“殿下,你要找到那一位已经不在了。”越荧轻声打断道,“这是臣妾的幼弟斗职,家父专要他来宫中学些规矩的,过些时日便回去了。”

她甫一住口,四周的空气便冷了下去。

“夫人,此话当真。”商臣并没有站在盖下避雨,黝黑雨水沿着他苍白的脸庞滑落到铠甲上,击回一片冷酷无情的回声。

“当真。”越荧直视他的眼,音调愈发淡漠,“太子该是知道臣妾从不说笑的。”

“很好。”他说,“让令弟今日便入东府吧。我要与他彻夜长谈。”

“殿下。”她轻抬指尖有意无意划过箜篌长弦,“后夜便是望日。还望殿下珍重。”当下商臣捏住她纤细的腕骨道,“你威胁我?”

“臣妾不敢。”越荧腕上吃痛,面上仍无半分表情。跟随商臣这些年来,她的控制力也练到丝毫不差于他的地步了。“臣妾若有意,今夜便不会于此奏琴。”

“近日宫中会有些乱的,你无需四处奔走了。”他沉吟良久,重重道,“守好你的家眷,过些日我再来看你。”她便明白他暂时决定放过芈职了。她早知有今日,便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他身心俱疲的时刻,更好令他妥协,以此险换芈职一命。

“阿职,你不要耽搁,趁今夜就离开宫中。”越荧上了牛车,将厢中手炉递给少年一副,招呼他灌下一杯热汤,才道,“这个包裹里是一份地图和一些干粮及御寒衣物。你照着图上所绘路径去找先生的隐居之所,三年之内都不要出现在楚国的辖地中……记牢了么。”

“……云姬姊,你早就知道兄长要犯上作乱了,是不是?”芈职怨恚道:“为何不向父王禀告呢?”

“我以为你已长大了,阿职。”越荧淡淡道,“这场宫变中你能存得一命已是万幸,余下之事,时间长了你自然会懂。”

数年前,郑瞀夫人为劝楚王熊恽勿在立嗣之事上多番摇摆而自绝性命于绾芸馆。发生这件事时,越荧仍居于绾芸后厢。她亲眼目睹那耿耿女子一杯鸩酒入喉,两靥微红艳若桃李,庄严齐整的发髻微乱,那凋敝之美直欲随风而逝。

她那时,是冥冥中看见了楚国的未来么。少女心中也有些微讶然之情。她只知养父斗谷於菟是最早看破这局的人。他功成身退,而今隐居在楚越边境的彭蠡泽畔,夜闻涛澜渔调,日观云浮百篁,脱离了朝堂庙宇的生活好不闲适自在。但郑瞀区区女子,虽初为媵妾,最终却以身明志,以死许国,不可不谓之贞义。

“商臣称王了。”吕望将鱼笼放在脚边,对着苏惑道,“若是再不行动,你的阿荧就要成为楚国国母了。”

“唔。”苏惑心不在焉地道,又往面前的琉璃炉中添了一味药。

“……呵,你小子怎么了?”吕望撇嘴道,“这几年中邪了似的……没有炼过香啊。”

“……”苏惑索性不再支声,拾起笔来在木牍上刻了几笔,又翻看了数面龟甲,这才恍然有所顿悟似的,用翡翠勾陈将那炉中一株药草拾了出来。

“啧啧,真是中邪了啊。”吕望有些不甘心,犹自嘟囔道,“该不会已经忘记阿荧是谁了吧。”

“老头儿,安静。”苏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却只盯着那渐次转为靛青宁蓝的炉火,微微有些紧张的意思。

吕望这回居然听话得很,不再出声干扰他了。只因他将眼瞪了好大,震惊地看着少年的手笔,半晌才呛出一句,“……你……你小子……斗辰净火……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你弄出来了?”

“恩。”苏惑说,“所以你可以收声了。”

没有想到居然在人间又看到了这种火焰。吕望想,引燃它的却是背负妖星之命的孩子……这是天意么?他又想到,在苍龙岭上沉睡的女孩儿也该要苏醒过来了,蕊蕊交代之事,可算要做一了结了。

他忽然有些累了。云游天下的豪情也不知被如何磨空,只是蕊蕊离世后,所有的寄托都失去了。

这天地苍茫,终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啊。

他忽然想起环姜,那个齐国的小公主单纯伶俐,却非有仙窍之人,有些可惜了。倘使仙窍是可以打通的,指不定他便要去试试——那好歹还是吕氏后代。

但吕望自己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吕氏修仙一辈已然所剩无几,唯一出彩的琼华夫人吕蕊也为苍生而逝……百年前的繁华,如今只能向梦中寻了吧。

暮云叆叇,萧史缓缓奏毕一曲《绛》,将赤玉洞箫送离唇畔。他叹一口气,回身望去,神色迷茫的少女分毫未差地苏醒了。在她之上的穹宇之中,七曜连心,离火动荡。

“玉儿,到这边来。”他柔声唤道,怕惊了少女生魂。

弄玉正站在苍龙顶心俯瞰空茫,闻声便晕忽忽地飘杳而来,动作生疏,眉目却端庄,隐隐是那位夫人的气质了。

“……萧大哥?”她声音隽秀和气,仍含着将醒未醒的迷蒙,“……这是……凤?”

流紫的凤鸟清啸一声,顺云端而下,霞光蜃气般浮亘盘桓在她身畔,绕出一道道流荡的虹。

萧史看着微微倩笑的少女伸出右臂去让那凤鸟安栖,心中无由欣慰之意顿生。“是啊,你的紫芝。”

“已经这么大了。”她的语气充盈梦幻,“我还记得它破壳而诞的样子呢。”

这紫凤衔竹啄玉而生,乃是凤中之皇。那枚凝丸般的凤卵却正是琼华夫人机缘巧遇之下藏得,而后赠给了同样携玉经世的她。

弄玉盯着凤鸟清越流光的翅羽,陡然一阵无法遏制的哀伤袭心,她轻轻捧住胸口的位置眼神直直道,“可是师父她……”

少女受教于吕望时便总听老头儿为琼华夫人的年纪喟叹,在那样小的时候就已得道,事实上对这人世纷繁她又哪里会有机会去读懂呢?太过灼目的修仙天资剥脱了这个女子应有的普通情感,她的本初之心或许也随容颜一同守定了罢。

弄玉很想说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但是对女子的敬重却不允许她这般直言逾矩之情。在与吕蕊双双沉睡的三年中,她明悟了自己作为太阴星转世之任,也知晓了秦王与晤韦将自己作为祭品的原因。

晤韦无愧于天下第一星占之名,他居然算出那名握玉而生的小公主对应“牺牲”之意。其时廉贞乱道,应地楚越将生弥乱,祸殃西北,而秦尚未积蓄足够与之抗衡的力量。为了社稷基业,秦王便命晤韦布兵戈之阵,忍痛以幼女一人之命换取秦的安宁。

拥有“牺牲”之命的弄玉是极为珍贵的祭品,她的死亡能够牵动九天星辰之力消弭国难;然而琼华夫人吕蕊却对此动了恻隐之心,她在护得女孩周全时便料到天下的变局,那时起就已考虑了献祭之事。

“最终还是要有一人牺牲……那本应是我。”弄玉用指尖理着紫凤的流羽,满面哀伤的笑容道,“但师父她将太阴本命贾夫人的命轨还与了我,却将牺牲之相位移接到了自己的命星。”

“……我知道的。”萧史听她惘然怅叹,仍是不变的微笑,“玉儿,我比你更加了解师父,不必难过了。”他说:“打起精神来,师父还有要你做的事吧。”

“是的。”弄玉顿首,眉间回添了些许暖色,“师父似乎只是要我去同那廉贞应命之人会晤片刻。”她顿了顿,一扬臂,紫凤与萧史的金龙一同盘绕环绻向苍青天际而去。

他们并肩看着龙凤皎影在霾霾云翳中忽隐忽现,许久,弄玉方轻声道:“萧大哥可愿随玉儿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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